一个存在十数年、吸收资金超百亿的庞氏骗局，骗不下去了。
9月13日，深圳市罗湖区人民检察院通报：“近日，犯罪嫌疑人李金凤、卢锦秀、段莉莉、李芳、蒋梅、谢燕美涉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一案，已由深圳市公安局罗湖分局移送我院审查起诉。”
李金凤出生于1973年9月，四川郫县人，深圳“艾美系”创始人。她曾于2022年9月至2024年3月担任上市公司长药控股董事长。
从一家美容仪器代理公司起步，李金凤用20年时间建立起业态复杂、渠道密布的“艾美系”美容康养产业帝国，以高息返利为诱饵从全国过万“信众”吸纳资金，吸新返旧，具有庞氏骗局的特点。
李金凤辞去上市公司职务前，她“出事”的消息已在坊间流传。小到充值数百元的普通顾客，大到投入几千万元的门店老板，受害者遍布各地，且主要集中于艾美系设有分公司的北上广深蓉五城。根据多位受害者说法，艾美系吸纳资金规模保守估计达百亿元。
第一财经记者花费数月对艾美系展开跟踪调查，采访众多受骗投资人，并实地探访艾美深圳多个办公地点，试图还原艾美骗局始末。
“皇冠店长”的“百亿帝国”
侦查机关认定：2017年8月7日，李金凤注册成立广东艾美美业化妆品集团有限公司，李金凤为该公司的实际控制人。艾美集团下分为美业、医美、餐饮、美容培训、数字科技五个板块。艾美集团下属美业板块，通过“预存货款”“员工福利”“出售股权”模式吸收资金。
李金凤作为艾美集团主要负责人，是“预存货款”“员工福利”“出售股权”经营模式的发起者、决策者，直接组织、指挥经营的实施。为便于统筹协调各板块业务，李金凤于2017年4月12日成立甄知美康科技集团有限公司作为顶层集团公司，通过人事、财务垂直管理的方式，统筹管理集团所有板块公司。艾美集团及关联公司以美容系列产品为依托，通过美博会公开宣传、组织板块推介会、年会、老板会、晚宴会、微信公众号招揽不特定个体美容店经营者或非美容店经营者加盟艾美公司，成为门店加盟商。
侦查机关认定，李金凤、卢锦秀、段莉莉、李芳、蒋梅、谢燕美等集团高管向加盟商、合伙人及集团公司员工推出“百万货款方案”“集供货款年度方案”“合伙人回款方案”“员工投资福利项目”等“预存货款”投资项目，以三个月至两年不等的固定期限，约定预存货款未使用部分按照固定利率提取收益，年化收益率在28%至36%之间，投资人并未发生提货，而是通过预存货款按照固定回报获取孳息。艾美集团及关联公司未取得金融许可证，借用“预存货款”等模式向不特定人群非法吸收资金。
第一财经获得的《艾美国际十五周年年鉴》显示，李金凤有多年创业经历，于2007年成立香港艾美国际化妆品有限公司。2010年，艾美国际设立“皇冠店长人才输出模式”。艾美培训出的店长进入全国大小美容门店，以此为触点，门店的老板和顾客被宣传洗脑、高息利诱，为艾美提供现金流。根据年鉴，截至2018年，艾美国际有超过万家实体美容院、超过万名分属加盟店员工。
另据《2017北大汇丰商学院EDP同学会大年会特刊》内文介绍，李金凤是四川人但在青海长大，15岁开始打工，20岁从成都医学院毕业后自主开诊所，试水多行业后选择美容行业。2008年金融危机后，李金凤决心改变行业弊端，决定输送人才帮助美容院提高经营管理水平。
另一报道中，李金凤说：“美容行业的经营者大多以女性为主，女人要做好一份事业太不容易，我看到无数美业女性深陷家庭与事业的双重压力中，因此我决心要开创一条更好的美业道路，为广大女性带去希望的曙光。”
希望和曙光标好了价格。门店加盟艾美体系后，必须预付高额货款购买艾美的美容产品、参加艾美每年的数次集会。集会上有人分享在艾美取得财富的成功故事，“不同投资额的人开不同的会，说不同的话”。
受害者向第一财经介绍，早期艾美宣称以深圳一套房的首付款作为投资回报；还曾宣称集团与知名车企有合作，以一辆车作为投资回报。受害人称早期入局的人中确有人实现了财富自由，加上熟识的同行游说，自己才心动入局。在艾美如约兑付几次后，投资者连本带利继续加码，甚至借钱加杠杆，直到2022年开始崩盘。
一位前员工对记者介绍，艾美根据投资额度不同给予投资者不同称号，投资额度上千万元的部分投资者成为“鲲鹏合伙人”，在艾美年鉴中有专门介绍。合伙人担任艾美系某些“分公司”的股东和法定代表人，类似公司是艾美系吸收转移财富的主体，但和艾美系又并无股权关联。
类似的“切割”也出现在艾美系的多元化布局中，即业务部门的公司主体和名称与艾美系看上去并无关系，但实际上又受顶层公司实际控制。不过这一设计或许并不能帮助公司高层免责，根据检方通报，李金凤通过员工代持股份或担任法定代表人的方式实际控制的企业共61家，实际经营28家。艾美系顶层公司通过人事和财务统筹管理集团所有板块公司。
李金凤的“艾美帝国”到底具有多大的规模，吸纳了多少资金？第一财经实地走访中收集的资料表明，艾美系在某段时间内收款达数十亿元，一位前员工告诉记者，听说集团年收入曾过百亿。多位受害者则指称，艾美系吸纳的资金规模保守估计达百亿元。
堂皇外壳
在裁判文书网中可查询到关于艾美的多起加盟纠纷。
2012年，东莞一美容店主被动员加入艾美体系，加盟费为8万元。艾美承诺店长的业绩目标要求为12万元/月，回款目标为每月2.5万元，店长全面负责经营管理，合作期一年。后来店主发现皇冠店长并不能完成承诺业绩，希望艾美退还加盟费和差额业绩。谈判未果，诉诸法律。东莞市第二人民法院判决艾美支付、返还店长各项费用约20万元。
根据这份裁判文书，艾美与加盟商的合同中约定加盟商必须参加全年规定的会议及活动，包括“艾美系项目、技术培训会”“智慧女人总裁培训会”、每月3日为时半天的总结大会、合作期内每季度为时一天的总结大会。以上会议若不按要求参加，艾美不承担季度核算所产生的经营亏损的一切责任，有权单方终止合作，并于7日内停止一切服务。
被写入合同的每年多次的强制培训集会，是艾美系“洗脑”的重要一环。一位成都美容店老板对记者表示，加盟艾美后他还是“谨慎观望”了数年，直到在深圳集会活动中亲眼看到艾美系多处办公地点和“常青藤商学院”的高端宣传，最终才下定决心投资百万元。
今年7月，第一财经记者实探艾美系在深圳罗湖的三处办公地点，分别位于城市天地广场、世界金融中心和深圳发展中心，皆人去楼空。其中的城市天地广场是艾美国际官网显示的联系地址，物业工作人员告诉记者，艾美系在年初欠费搬离，已有多位投资者前来问询。
艾美的商学院位于深圳坪山区某科技园内，艾美商学院租用了园区内一幢六层楼建筑，挂有甄知德塾和艾美国际两块牌子，公开资料显示几年前这里也挂过“常青藤商学院”招牌。艾美宣称这是“中国首个以国家正规高等院校招生授课规格为办学标准的美业高等学府”，还将国内外多所知名学府印在简介中。一位前员工透露，艾美在去年下半年曾将总部办公地点移到此处，艾美陷入争议时以甄知德塾的名头活动。园区外不远处一幢居民楼曾用于培训人员住宿，记者到访时居民楼底商还残留艾美招牌。
商学院一楼为报告厅、贵宾室；二楼为图书馆、办公区等；三楼为校董室、美业科技展览馆等；四、五、六楼有美容实操室、讲师休息室等。六楼有几间办公室目前被园区建设单位占用。商学院除了艾美各业务办公、展示外，还用于美容、茶艺等专业资质培训。记者到达时，楼内还保留有大量艾美资料、产品；宴会厅内长桌白布花团锦簇，艾美系的撤退看上去较为仓促。
李金凤在事业拓展中热衷依傍“高端资源”。第一财经记者在商学院办公区墙上看到的“顾问”名单，博鳌亚洲论坛理事、大学教授、广东省政协常委、某知名股份制银行原行长、国学导师等诸多“大咖”位列其中，虚实难辨。李金凤本人也有大量头衔装点门面——根据长药控股的公开信息，李金凤历任深圳市工商联第八届常委、罗湖区工商联第五届执委会副会长、罗湖区工商联女企业家工作委员会副主任、深圳市企业联合会/深圳市企业家协会常务副会长、深圳市商业联合会常务副会长、深圳市美容行业发展促进会会长、广东高科技产业商会副会长、中国企业评价协会常务理事。
眼花缭乱的话术、堂皇的“殿堂”、高端资源“背书”，再加上前期的爽快兑付，艾美系庞氏骗局得以运转十数年。艾美系业务拓展到加盟商的方方面面，包括货品配送、门店装修、员工接送大巴，甚至是幼儿园，艾美都有相应板块承接。用李金凤的话说，艾美集团多个分支机构让利益更加翻番去实现，“它已经变成了一个‘全民所有制’的企业，在对接了资本市场后，艾美插上了金融的翅膀，得到了质的成长与飞跃”。
艾美系金融产业有两家战略联盟企业：绿萝金服和华资资本。按照投资人和前员工说法，绿萝金服主做贷款业务，华资资本做私募投资。艾美方面告诉投资人，艾美在很多知名企业发展早期就进行了投资，收益丰厚，所以才可以支付投资人高额回报，“高层的资本运作，你们不懂”。
“上市”谎言与最后一刀
“2020年，艾美说公司快上岸了，以后不用你们的钱了。最后一波投资机会，两年到期翻倍，一千万变两千万。”一位美容店主告诉第一财经，当时也曾想把钱拿回来，但艾美方面连续电话劝说不要错失机会，并将收益率相对低的季度兑付方案强制展期为两年方案。店主注意到李金凤当时卸下了艾美集团法定代表人，提出忧虑。艾美集团解释为公司做大了，李金凤不可能担任所有公司法定代表人。
两年后的2022年，艾美系无法正常兑付，理由有“金税四期国家查得严”“和上市公司合作需要资金”“疫情因素”，等等。
一位曾在艾美任职人士透露，自己从2022年3月开始被拖欠工资，也是从2022年开始集团命令各板块自我造血不能再靠输血了。
一段标注时间为2022年7月的李金凤内部讲话在受害者之间流传，其中，李金凤让员工不要去闹，“闹事的超过十个人，公司一定会启动‘清算’程序”，不闹的人会被安排到另一个体系中优先兑付。当时不少受害者选择观望，期盼转机。
让一些投资者愤慨的是，艾美困难时期他们表示理解和妥协，但艾美在爆雷前却发起新项目“娇鸽”再割一笔，让投资者雪上加霜。
所谓娇鸽项目，是通过自动售货机贩卖乳鸽等熟食的连锁加盟模式，在艾美内部被称为“资产证券化”。艾美将自动售货机招揽加盟，加盟金额3万元/台，加盟台数不同，分成比例不同。第一财经记者获得的“云膳康美-娇鸽品牌加盟方案”显示，加盟1~10台，分成比例5%，依次递增；到31台及以上，分成比例为20%。方案中写明“本人愿意承担由此选择带来的所有经营责任及风险”“该政策于2023年5月23日前打款有效”。
但据多位投资者反映，娇鸽项目最终只落地几台测试机器，远小于投资者认购数量。一位投资者说自己认购了3台机器，投入9万元，最终只能和20人一起分一台机器的利润，自己总共只分得1000元。
在李金凤内部讲话中，她说这个项目艾美筹备良久，成败在此一举。据《南方都市报》2023年5月报道，艾美行膳餐饮研究院是集项目研发、供应链管理、创新、培训等餐饮全产业链孵化的发展模式和研发平台。“学院主要是负责进行菜品的研发，及供应链管理、创新、培训，给有志于餐饮创业和发展的经营者提供最佳发展模式。”
事实上，在艾美的末期，李金凤开始画更大的饼，向外界传递艾美“上市”的信息。
2022年，李金凤成为上市公司董事长，在一些场合她直接表述为艾美集团上市。
2023年3月李金凤以长药控股董事长的身份出席了“深圳十大杰出女企业家”授牌暨女企业家联谊会。李金凤在长药控股如流星划过，一年多的任期里她并未如股民所预期的将美容康养产业装进上市公司，反倒她自己因为年薪低上了新闻。
知情人士告诉第一财经，艾美曾计划通过深圳康研达科技发展有限公司将供应链业务和长药控股的药店终端相结合，但停留在畅想阶段并未实际落地。第一财经记者添加康研达官方客服微信号求证相关说法，未获回复被拉黑。目前康研达官方公众号还在更新，据称公司参加了今年8月的西安美博会。
从股权结构上看，康研达和艾美、李金凤并无关联，艾美称康研达为战略合作伙伴。但在罗湖检方的通报中，六名犯罪嫌疑人之一的蒋梅正是康研达总经理。
钱去哪了？
对于艾美众多的投资者受害人来说，最关心的是钱能不能要回来，能要回来多少。
近一年时间，艾美系受害人在多个社交平台发声，但愿意面对媒体的比例不高。许多人不得不为顾客偿付充值卡金额，以便之后在当地继续经营；还有人投资数千万上亿元血本无归；有人默默开始了新的生活，对要回资金不抱希望。
今年7月，一位艾美系前区域高管告诉第一财经，一些艾美受害人听说秦皇岛有个公司可以平掉大家在银行的负债，他认为“不符合逻辑，让别人再次陷入深渊”。但数千人蜂拥而至，结果个人信息被骗去再次贷款。
那么，艾美的钱去了哪里？有投资人说李金凤及女儿购置了多套深圳房产，也有人怀疑和鼎益丰暴雷相关。第一财经记者独家获取了一份艾美系某名高管的会议记录，反映了艾美爆雷前夕的种种动作，以及部分资金流向。
2023年10月，艾美对“娇鸽”项目定下日销10000只的目标；艾式保养实现3000万元/月流水；之后艾美系高层内部开始盘点资金去向。在某一段时间内集团收款61.3亿元，消耗27.5亿元，还剩约33.8亿元。记录显示：大鹏湾产业园区项目1.3亿元、成都写字楼4700万元、购买游艇800余万元、慈善支出1500万元。其余开支较大的有旗下餐饮项目行膳3.3亿元，外债8600万元，坪山30多套公寓8900万元，艾美大学支出8200万元。艾美系在青海投资有水厂项目，耗资2000多万元，但已经烂尾。
一位艾美前员工向第一财经对照确认了会议记录中记载的项目，表示大部分在集团内部曾有提及。他表示，艾美系真正赚钱的还是美容院项目，其他的多元化产业基本是李金凤拍脑袋决定。集团高管中不少人跟随李金凤白手起家，文化程度有限，和技术团队多有摩擦。这位员工表示，自己虽然并未参与项目投资，但数十万元工资被拖欠，自己和老同事们经常沟通交流。他向第一财经记者展示了企业微信，表示艾美系的崩塌十分仓促，以至于企业微信都没来得及注销。
高管会议记录显示，2023年12月，艾美开始密集组织培训，标榜“年入200万/400万”不等，以期迅速回笼参会费，拓展加盟商。再到后期，这名高管字迹越发潦草，难以辨认，所记录的金额开始出现员工工资、社保、房租等项目。在记录完几个妇科病治疗方法后，笔记戛然而止。
